导语：猎牙者从所有可能之处收集牙齿，活人，刑场，坟墓，甚至战场。《悲惨世界》中的芳汀，遇到了牙齿充足的熊市，如果再早十年，或许她的牙齿能卖个好价格。

?美国学者杰弗里?施瓦茨对华盛顿的假牙做完光谱分析后发现：牙托由铅、金构成，上半部的牙齿主要来自马或驴的上齿，下排牙竟主要来自别人嘴里的上牙。

这幅假牙并不实用。铅制牙托的表面平坦，无法覆盖牙床；连接上、下牙托，并使其压紧牙床的弹簧竟向后弯曲——正常的交谈就能让假牙喷出来。

它的用途可能只是在重要场合塞满口腔，以维护个人形象，此外或许还能满足基础的日常交流。在牙齿的基础功能方面：咀嚼软一些的东西尚有可能，吃肉是别想了。

看上去，它的工艺和材料都糟透了，但却已是华盛顿所拥有的最好一副——由他最后一任专职牙医约翰?格林伍德打造的“成熟型”假牙。  

由于常用牙齿撬开核桃外壳，享受其酷爱的核桃肉，华盛顿的牙齿一直非常糟糕。自从24岁拔掉第一颗牙齿之后，七位专任牙医先后除掉了他所有的牙齿。1789年，华盛顿就任总统时，嘴里只剩下一颗左下方的前臼齿，不过也在当年被拔掉了。

长期缺牙会使支撑牙根的骨骼被吸收，导致颔部塌缩，大小与形状都剧烈改变。最终想佩戴假牙时，就没有了足够的颌骨来支持。

在华盛顿最后的十多年里，约翰?格林伍德为他制作了多副假牙。最初的“技术验证型”假牙用金铆钉铆在刻制的河马牙上，他在上面钻了一个大洞，好让华盛顿当时还仅存的一颗牙齿从中穿过去。

1798年12月12号，华盛顿给格林伍德写信，要求牙医用锉刀校正它，“否则，它会把鼻子下面的嘴唇顶起来。”  

华盛顿相当依赖这位牙医。因为矫正牙托的工作，格林伍德要华盛顿多付给他5美元，这相当于当时美国陆军一名下士两个月的薪水。看牙从来不便宜， “象牙”、“金”、“河马”之类的材料，绝不是穷人能受用的。

用人尿漱口，一天两次

就口腔医疗服务的水平而言，美国国父生不逢时。公元前700年，伊特鲁利亚工匠用金线固定脱落的人牙或动物牙，以此制作假牙。但直到华盛顿时期，假牙技术再无重大突破。拔牙技术、口腔卫生，以及如何保持美观才是那时口腔医疗的主攻方向。

在后世者来看，牙科先驱们在主攻方向上犯下了很多“重口味”的错误。

为了追求美白，埃及法老喜欢用滑石粉和葡萄酒醋做成一种粥状物涂在小木棍上磨牙。在罗马帝国灭亡后和文艺复兴时期，由理发匠兼任的牙医用锉刀磨牙，并涂上一种腐蚀性的含硝酸液体。这些技巧统统在破坏牙齿表面的釉质保护层。

稍微健康一点的方法是罗马帝国贵妇们的发明：用人尿漱口——没错，她们相信这样能够美白牙齿。

18世纪，这种方法被重新发掘并很快风靡欧洲。被称为现代牙科之父的皮埃尔?富査（1678-1761)，曾写过长达900多页的牙科纲要，他自称为很多牙齿快要烂光的人“解除了极大的痛苦”，方法就是让他们每天漱口两次——用自己刚排出来的尿。

富查写道：“虽然味道可能不太好受，但其疗效却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尿里含有天然的氨水成分，以现代科学解释，此法比之前的美白技巧和缓解牙疼的巫术要科学的多。

很多像华盛顿一样占有着最好资源的一国元首，都痛苦地生活在了前现代。与之相比，生活在工业革命黎明前的华盛顿已算幸运。

对埃及法老木乃伊的研究显示，几乎所有法老都被牙病折磨。这是一种富贵病，只有法老才能吃上用石磨面制成的面包。但不幸的是，面粉里含有大量沙子和小石粒，它们磨蚀了牙上的釉质。痛苦接踵而至，但世界最早的埃及牙医只负责拔牙，不会为法老安装假牙，埃及宗教认为：人还活着的时候不能对人体进行干预。

在现代科学崛起之前，各地牙医不约而同地认为，牙齿的疼痛、损伤都是因为齿龈中有“虫”蛀。这种理论意味着换装假牙也毫无效果。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1638- 1715）的牙病非常严重，它左侧的颌骨凹处烂了一个大洞，其部分原因是太过富贵导致甜食过多。地理大发现后，糖的价格因为西印度群岛黑奴种植园的大量生产与贸易流通而大幅降低，食用糖也从贵族的宴会降至穷人的饭钵。蛀牙跨越了阶级，带来了对口腔医疗的强烈需求。

只不过，上层人士才用得上略微像样的处理方式——牙医杜布瓦用一根又粗又长又硬并加热过的金属棒插入太阳王的口腔，为他进行了14次烧灼手术。

而45岁时的伊丽莎白女王，由于牙痛几天睡不着觉，最终同意拔牙。失去臼齿后，她的面部向里凹陷，不得不在重要场合里把细棉布塞在嘴里，以维护形象。

追求过伊莉莎白的安茹伯爵，后来成为法国国王的亨利三世，也饱尝缺牙之苦。他曾把一块像动物骨头的假牙卡进牙床，再用条线绑在两边邻接的牙齿上——早期的工艺就是这么粗糙，还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置办。贵金属牙、象牙都只算一般材质，1735年赫维勋爵用意大利玛瑙来做假牙，引领了潮流。

18世纪初，法国巴黎的牙科医生福夏尔，首创用铜丝弹簧将上下假牙固定成套的技术。至此，现代假牙的雏形显现。华盛顿的假牙便是这种活动式假牙技术流派的产物。

当然，这种技术对弹簧的要求很高，不牢固的风险一直存在。2006年12月在欧洲社会党会议上，英国副首相约翰?普雷斯科特发表演讲时，竟喷出了自己的假牙。副相除了惊慌地说了句“我的牙”，就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圆场。

正因为早期假牙在强度上的不足，直到维多利亚时期，佩戴假牙的上层阶级若举办宴会，必须先于自己的卧室卸下假牙偷偷进食，以防正式场合的尴尬。

问题不止于此，由象牙或动物骨头做材料的假牙没有釉质层，非常容易腐烂，这不仅意味着需要不停更换，还会经常感染，并带来极严重的口臭。华盛顿的牙托发黑，据说就是因为味道极大，需要泡在葡萄酒缓和一下。

有两种材质的假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严重的腐烂。一是18世纪末期出现的陶瓷假牙。英国牙医亚历克西斯发明出能制成不同颜色和形状、以及单颗或整副陶瓷假牙的技术。

虽然陶瓷经久耐用且固定方便，但容易碎裂；并且由于缺乏配套的洁牙工具，人们无论贵贱牙齿一律黑黄斑驳，瓷质假牙白得刺眼。

另一种，就是真的人牙。它们往往有着令人作呕的出处。

盗墓、滑铁卢与悲惨世界

人牙在色泽、强度方面的优势自不必说，但离开原本生长的牙床时却会失活，需要定期更换。这不仅意味着对人牙的需求量巨大，还让假牙商人结识了许多权贵，需要定期更换假牙的上层人士都是稳定的客源。

做假牙的人齿，一般只限定在四颗门牙：门牙品质更好，也容易拔下——无论是从死人嘴里还是活人嘴里，那个时候可没有麻药。一副假牙大概要耗掉十六到二十颗门牙，这意味着四五个人才能供给一个贵族老爷。人牙因此供不应求。

下游的需求，使上游产生了猎牙者这一职业（teeth hunter），他们从所有可能之处收集牙齿。

穷人的牙齿是重要来源，价格不菲。1781年，伦敦吉拉德大街上一颗人造假牙收费半个畿尼（一畿尼比一英镑还要高一点），一颗人牙的价格则是其4倍。

而一排品质较差的人牙则标出31镑10先令的高价——大约是一个农民三年的收入总和。穷人卖牙所得，是可以周转一段时间的。《悲惨世界》中的芳汀，是更不幸的例子，即卖牙也卖了身。  

假牙只不过需要定期更换，单颗牙齿移植则有很大危险。排异反应、细菌感染等问题在当时完全没有相应概念。牙源提供者不做健康检查，术前也不进行消毒。这样的手术长期成功率极低，牙科史学者就曾认为：此类手术与其说解决了患者的口腔问题，不如说更能传播梅毒。

猎牙者也从无名尸身上拔牙。尸体来源要么是刑场，要么是掘墓偷尸。

阿斯特礼?库珀是19世纪早期伦敦的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他从一批盗墓者手上购买尸体，他侄子撰写的《阿斯特礼?库珀生平事迹》一书记述到：“仅靠出售牙齿所得，就足以与盗尸掘墓这一行的风险和麻烦相抵了。”

但靠这些“常规手段”获得的尸体牙齿数量还是太小。真正的牙齿金矿在战场。只有大量年轻健康的士兵阵亡，牙齿才能源源不断地供应。《阿斯特礼?库珀生平事迹》中引用了猎牙者的话：“只要打仗，就不怕搞不到牙齿；一有人倒下，我就马上把牙齿取下”，“我拔牙的速度，简直就跟将他们撂倒一样快”。

1815年6月18日夜，在经历了23年的战争后，法国军队在滑铁卢彻底失败，战场上留下了5万死伤者。猎牙者狂欢起来。在黑夜保护之下，他们巧妙的撑开死者的嘴巴，用结实的钳子拔下数不清的门牙。

许多牙齿被装进桶里运往国外。其中，华盛顿的牙医约翰?格林伍德用放葡萄酒的橡木桶装做容器，携带了满满一桶人牙回到美国——华盛顿只要多活几年，就能得到更便宜的牙齿。同样不幸的人还有《悲惨世界》中的芳汀，大约是在1823年卖牙的她，遇到了牙齿充足的熊市。如果再早十年，或许能卖个好价格。

牙齿多到了什么地步？英语中有专有名词“滑铁卢牙”，来指代泽被整整一代欧洲人和美国人的阵亡士兵们的牙齿。

这些牙齿还进入了流行文化。小众摇滚乐队Schnauser，发行了一张名为《商业与风尚相遇的地方》的专辑，其中第九首歌即为“滑铁卢牙”。  

19世纪的西方绝不平静，拿破仑战争之后，英法俄之间的克里米亚战争爆发。而美国内战第一次将全面战争付诸实施，因死亡人数极多，将牙齿反哺给了欧洲。

“拯救世界的假牙”

19世纪中期开始，牙科的大多数革新源自美国。

很早以前牙医们就知道：如果假牙的牙托能与口腔完全吻合，之间没有空气的话，吸力会牢牢固定假牙，也就不需要弹簧。但之前因材质和工艺无法突破的瓶颈，被美国人解决了。

在1844年，美国五金商人兼发明家查理?古德伊尔公布了一种新型硫化橡胶。除了很快被应用到轮胎之外，它也能铸成舒适的牙托，且价格低廉。古德伊尔因此专利发了大财，遭人谋财害命。为了纪念他，一个轮胎公司用他的名字命名，汉译是信达雅的“固特异”，成为了行业中的百年老店。  

不过，为了极致的轻薄，上层阶级依然不愿意采用稍厚的橡胶牙托，丘吉尔即为一例。

丘吉尔著名的咬舌音就源自假牙。他青春期后饱受牙病困扰，20多岁时门牙掉光，说话漏风。但在共和政体之下，演讲技巧对政治人物又是如此重要。据后来收藏了丘吉尔假牙的博物馆的发言人说：“自从丘吉尔成年之后，他便一直担心失去语言能力。”

解决的方法是配假牙。丘吉尔最初的假牙用硬橡胶制作，佩戴起来非常不舒服。接连几副假牙都太忽视用户体验，以致丘吉尔不断地用手将口腔中的假牙撬下，重重摔向墙壁。

当丘吉尔成为战时联合政府的首相，他找到当时英国最著名的牙医威尔弗莱德?费希。费希为他精心设计了模型，并照此制作了多部金合金牙托的假牙。丘吉尔对此十分满意。  

“我能尽心奉献的别无他物，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丘吉尔诸多曾振奋战时英国军民士气的演说，都拜这副假牙所赐。自恋的英国人将其称为“拯救世界的假牙”。

1952年至1954年，第二届任期末期的丘吉尔多次写信向费希大夫致谢，甚至提议授予后者爵士头衔。他曾写道：“我非常荣幸地推荐你被授予这一实至名归的荣誉。随信附上一副假牙，如果你能将它们再拧紧一些，我将非常感谢。其他的几副一直工作完好。”

2011年1月19日，也就是三年前的今天，丘吉尔的这幅镶金假牙以15200英镑(当时约合160880人民币)在英国诺福克郡成功拍卖。

值得庆幸，我们活在21世纪。治牙依然不算便宜，但拥有一口迷人的白牙，比以前容易得太多了。